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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当代电影》|复杂文本与影像狂欢——评影片《第十一回》

原文泰 当代电影杂志 2022-04-25


新作评议




作者:原文泰

责任编辑:杨天东

版权:《当代电影》杂志社

来源:《当代电影》2021年第5期


本文作者原文泰


陈建斌在处女作《一个勺子》中展露了出色的导演才华,不错的口碑积累也给了导演本人继续探索艺术风格的勇气。在《第十一回》中,陈建斌呈现出了更为庞大且驳杂的表达欲望:一方面,他引以为傲的戏剧学习和演出经历被糅合进了电影之中——戏中戏的套层结构让他能够在影片中更好地置入文本、符号以及人物的多元性特征,也得以更肆意地张扬自己对电影与戏剧的理解;另一方面,相比前作,《第十一回》体现出更为成熟的视听语言——大量的特写镜头、深焦镜头、长镜头以及跳跃剪辑的存在,不仅带给观众更独特的视听体验,同时也较好地适配了影片复杂的叙事结构。显然,尽管仅有两部导演作品问世,但陈建斌的个人风格正在以一种激烈昂扬的姿态形成。《第十一回》不仅在视听层面体现出了先锋性特征,内容层面的寓言气质也极其浓厚,这让《第十一回》作为文本的可解读性非常强烈,影片充溢着各种符号、隐喻以及思辨式的拷问,但与此同时,语焉不详的叙事、掉书袋式的对白和动机暧昧不清的人物形象,也让影片的质感更加驳杂。


一、套层结构与真相谜题


影片名字几番更改,最终定为《第十一回》。影片共十个章节,这自然是创作者意图的一种体现,“可能让人摸不着头脑,可能没什么商业性,但从概念上来说,我特别喜欢。真正的电影开始的那一瞬间,也是这个电影结束的时候。也就是说,第十一回的内容是在哪里呢?在你看完电影走进你的生活”。(1)看得出,陈建斌想要将解读的主动权交给观众,这是他对影片开放性结尾的自信。这种自信首先体现在《第十一回》的章回体结构之上。每一章节开始前都如古典章回小说一般,用文字概括主题,坦白地告诉观众即将发生的事件,尝试将观众的注意力转移到故事的讲述方式之上。


《第十一回》剧照


此外,《第十一回》的故事本身亦是戏中戏的套层结构。影片主人公马福礼,是个做着卖豆花的营生、与妻子金财铃和继女金多多过着风平浪静生活的小市民。但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,其一是继女突然怀孕,其二是市话剧团要将三十年前的一桩旧案改编成三幕话剧《刹车杀人》,案件的当事人便是马福礼。于是,影片在整体上有了两条并行的故事线:一条是话剧舞台上,拖拉机杀人案的不断排练、推进,另一条则是现实生活中突然怀孕的继女与妻子之间激烈的家庭矛盾。前者,马福礼竭尽所能地从中阻挠,他无法忍受话剧以案件卷宗中的“历史真相”来排演,因为他并不承认自己杀了人,意外事件的起因是拖拉机刹车失灵。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,妻子赵凤霞和旧情人李建设偷情这一事件,对马福礼尊严的伤害要远大于他坐牢15年,因此,他宁可认罪,也不愿委屈了面子。在另一条故事线上,马福礼则是费尽心力不停斡旋,伪造真相,尝试弥合家庭裂隙。从一开始,创作者便抛出了一个本质问题——究竟何为真相?


困境中的马福礼急于宣告自己的清白,向话剧团导演和演员们诉说了事发经过,这是影片所描绘的第一重“真相”;紧接着,死者弟弟屁哥陈述了他眼中的“真相”——赵凤霞勾引了李建设;前来观看彩排的市领导,认定真相就是判决书里写的那样。为此,影片设计了多次话剧排练被粗暴喊停的情节,不同的人物纷至沓来,从个体的视角“还原真相”的同时,又对剧作提出了修改意见。有趣的是,排练总是在同一个情节点被打断,创作者用重复的手法赋予了这一情节累积的叙事力量,意图凸显的是,真相随着不同角色的介入变得愈发不可触及这一主题。显然,罗生门式的叙事结构,让这桩拖拉机杀人案件变得更具传奇色彩。与此同时,话剧排演过程中来自资本等多方面力量对话剧创作的干涉,则又让人联想到《第十一回》这部影片本身所遭遇的删改难题。


为了继续让观众从所谓的真相中剥离开来,陈建斌又间离了日常生活中的场景。马福礼求助律师,律师告诉他豆花淡了;找到屁哥,屁哥又说豆花咸了。创作者将观众放置在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选择困境中,也就是豆花咸淡与马福礼是不是杀人犯,本身便是见仁见智的。


巧妙的是,随着叙事的推进,话剧舞台上的故事越来越贴近真相,而马福礼一家人的现实生活却愈发“虚假”,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事实上,到了影片的后半部分,真相已经不再是陈建斌所关注的主要问题了,“信念”这一关键词则被不断提及。当完成了真相扑朔迷离的主题建构之后,形而上的信念感成为解决叙事闭合的关键。支撑话剧舞台上演员们演下去的是信念,马福礼最后参悟了的关于生活道理的自白,也是信念。正如陈建斌在采访中所说:“必须要有信念,信念使爱情产生巨大的力量,也可以给你生活的真相,这是我想传递的。”(2)显然,陈建斌无意协助观众确定真相,也正是凭借对真相这一确定性概念的模糊表述,《第十一回》用布莱希特所谓陌生化的方式,启发观众跳出既有的审美经验,开始进行更为理智的思考和批判。


二、人物策略与身份寻找


《第十一回》也关注了个体的身份问题。借由话剧团团长之口,影片讨论了关于自我和本我这一复杂的哲学命题,“舞台上的他和生活中的他完全不是一回事儿。生活当中的他就是马福礼A,舞台上的他就是马福礼B,从A到B之间,要经过很多艺术处理”。正如话剧舞台上每个角色都扮演着A、B两种不同的身份一样,A面是现实生活中的状态,而B面则是在舞台上被虚构、扮演出来的形象。借由这一对照,影片尝试挖掘人性的多重质感,并最终寻找自我和本我的和解之道。《第十一回》中人物较多,而且A、B面的设定让角色的构建更显复杂,如何让人物之间、人物的内在逻辑都非常合理,其实并非易事。


《第十一回》剧照


陈建斌的第一种策略,就是让影片中的人物形成对照关系。话剧舞台上的导演胡昆汀与演员贾梅怡,在排练与感情纠葛中,逐渐投射出了李建设与赵凤霞的角色形象。贾梅怡开始从赵凤霞的立场思考真相,而胡昆汀甚至舍弃了自己一直在意的导演身份,在舞台上扮演李建设。三十年前的李建设与赵凤霞自认彼此相爱,而源自本我的情欲表达,则又在特定时代被赋予了“搞破鞋”的恶名,最终被拖拉机做出了裁决。在现实生活中,胡昆汀与贾梅怡的情欲在红布之后大肆释放,也同样遭到他者无情的批判与指责,最终他们一边受困于痛苦的道德困境,一边又忠诚于人类本我的爱情反应。于是,历史事件中的李建设与赵凤霞和现实生活中的胡昆汀与贾梅怡,拖拉机下方与红布背后,实现了跨越历史与当下的映射。


第二种策略,则是在影片关乎本我、自我的哲学讨论的基础上。陈建斌试图通过对镜像的利用,形成《第十一回》最为突出的视觉表达和叙事表意系统。一方面,镜像般的人物在现实生活、舞台以及历史记忆里彼此交织;另一方面,镜面、电视以及手机等媒介的存在,则扩展了影片关于人生角色与扮演等内涵的讨论,而在镜像中被扭曲的人物与形体,也在印证着人物角色A、B面的复杂主题。影片中马福礼多次站在街边的电视墙前,若干个电视机从各自的屏幕上投射出不同画幅、不同色彩的马福礼形象。这一多重镜像/媒介的场景,显然指明的是戏剧、电影与生活的繁复关系,同时也在回应创作者关于“真相”的看法,更是在宣告个体在寻找自我过程中所要面临的种种身份难题。从影片开始,马福礼这一角色便是缺乏自我的,他的存在没有什么价值,维系他的动力只剩下对家人的关怀。即便是他去话剧团提出抗议,也并非是要为自己讨个说法,而是因为继女金多多十分介意他杀人犯的身份。他不能容忍话剧扭曲了事实,但话剧团的人不在乎,即便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,也不愿意因为这一事件中最核心人物的辩解做出修改。他求助律师,律师告诉马福礼最重要的是活出自我;求助剧团傅正团长,他反问马福礼,“你有自我吗?”;死者李建设的弟弟屁哥,则告诉马福礼有没有自我都不重要,死了就什么都没了。可见,没人在乎失去自我的马福礼的感受。陈建斌创造性地对这一被阉割了自我的男性进行了视觉化呈现:在一家三口吃饭的场景中,妻子和女儿在饭桌上各自露出了一边的侧脸,同时餐桌边的镜子又呈现了她们另一边侧脸,这个场景既意味着妻女角色的A、B面的特征,同时暗指了只有背面出镜的马福礼,其面部/自我也是缺席的,而这一缺席在影片的叙事结构上也得到了响应。影片伊始,马福礼的身体仍然是私领域的,陈建斌用镜头巡视了被子下的夫妻二人,意味着尘封的历史得以在私领域的家庭中被暂时隐藏。但随着马福礼踏入公共领域寻求帮助,他的身体、观念也就必然要面对来自社会力量的相应规约。自我缺席的马福礼自然无法面对这一公共化的过程,因此,在经历了一系列粗糙的自我价值寻找之后,马福礼不仅没能获得救赎,自我与真相反而更为模糊了。最终,马福礼放弃了对真相与身份的执念,而是用伪造的死亡证明终结了社会意义上的身体,换回了一家人的重新和谐。尽管家庭内部依然存在身体的伪装与欺骗,但这个时候,真相便已不再重要了。可以看到的是,在真相无解的悲观主义基调之外,创作者还是为小人物的生活注入了一些来自于底层视角的人文关怀,既包裹了生活本身的残酷真相,也为影片制造了温情。


三、符码互文与叙事间离


显然,《第十一回》是个人化且极具实验性的作品。除了章回体式断裂文本的构建叙事之外,影片内在还充斥着符号和隐喻——舞台上情绪饱满的演员,“杀人机器”拖拉机,屁哥车中的佛堂、海洋球,总在关键时刻响起的手机铃声等等,都极具隐喻色彩。这其中尤以红色为代表——红色的布、红色的拖拉机、红色的雨等等。排练时,红布是掩盖演员表情、凸显形体动作的中介,也是隐瞒导演和演员情欲的遮羞布,更是遮蔽真相的迷雾。由此,红色成为影片视觉美学体系中的最大公约数。


影片中角色的名字,也成为影片符号体系的一部分。导演胡昆汀,虽然与蜚声国际且极具个人风格的导演同名,但前者却连自己的话剧都没办法完成。贾梅怡这个名字,也以“假梅姨”(梅丽尔·斯特里普,方法派演技的代表性人物)的谐音暗藏着某种意义。贾梅怡不仅在塑造角色的过程中逐渐成为角色的B面,更是为了对人物的体验达到新的境界,去乡下找回拖拉机和赵凤霞的表姐。


影片最巧妙的互文,出现在话剧公演时,演员们用手电筒照射观众席、寻找赵凤霞表姐的场景。刺眼的灯光既照向了话剧现场的观众,也通过影院的银幕照向了现实中的观众。于是,影片完成了对两者的关联:一面是电影里的观众被照射着寻找“谁是历史真实的见证者”;另一面则是影院的观众同样接受了这种质询,即在无解的历史面前,每个人都是参与者。这种对历史语境的处理方式,透露出陈建斌高超的叙事表征技巧。“在戏剧创作-表演-观看中嵌入复杂的矛盾关系,让舞台成为呈现生活现象不可见的矛盾关系的革命场景。(3)其一,这一场景实践了布莱希特对间离机制的论述,即间离观众与电影,让观众从旁观者的位置走出,尝试进行反思和批判。同时,陈建斌并不需要让历史具体在场,而是用话剧舞台上演员们的服装、演出、符号以及对历史案件的描述,便堆砌出了观众对特定历史时期的想象。由此,难以追寻的案件真相与虚无的历史一起,共同响应了影片的逻辑与主题。陈建斌用复杂的嵌套关系,带领观众进入到对自我、历史和真相的重新认知。


《第十一回》剧照


这种间离体系的使用,还体现在《第十一回》最具活力的角色——贾梅怡身上。她不仅要在剧中扮演赵凤霞,还要在整个故事的进行中观看事件和人物本身的“真相”。当贾梅怡成为影片中唯一在乎案件真相的人时,她作为话剧演员的身份也就有了本质变化。首先,贾梅怡不再是剧本中人物的单纯扮演者,她从一个话剧团的新人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立场,自然也就无法再认同之前污名化赵凤霞的剧本;紧接着,贾梅怡便开始与观众一样质疑和寻找真相;在影片最后,自认为寻得真相的贾梅怡再度演出赵凤霞时,她便既化身为赵凤霞这一人物本身,同时又将自己对赵凤霞和真相的观看、体验演绎了出来。“演员在与角色的间离状态之中,间离了自己的观看方式,使自己对角色的观看、表演成为可讨论、可争辩的,使自己作为观众对角色的观看成为可争论、可介入的。(4)这可以较好地解释《第十一回》对真相这一概念的处理方式,即在多角度的案件还原过程中,刻意制造真相疑云,这种争议所生产的空间本身便具备了思辨性。于是,在贾梅怡的间离状态下,“观众同演员一样,从自己的立场出发,获得了超越主角并批判主角的世界的观看方式”。(5)由此,在戏剧、演员以及电影的复杂结构所建立的间离状态中,观众既成为观看者,又在对贾梅怡这一角色的批判性观看中成为思考者。


可以说,复杂的文本意指,让影片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创作者自我陶醉的境地;强烈的表达欲望可以在创作者和影迷群体的层面得到许多共鸣,甚至于饱满的色彩以及过剩的符号,也可以引发对影片的话题式读解。但过度风格化的形式追求也出现了问题。为了让不同角色都承载符号式的、思辨式的概念,影片不得不制造一些冗余的叙事线路,对主要人物的塑造就显得苍白了许多。地下产科大夫不仅会做流产手术,而且熟稔地念诵着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庄周梦蝶的段落;不管是律师还是暴发户屁哥,都说着与他们身份不符的台词;律师除了告诉马福礼一些关乎真相的辩词之外,也并没有呈现出特别的叙事功能;胡昆汀为何一定要翻拍这个案件?贾梅怡为何爱上了有妇之夫?马福礼过往人生的复杂性也都被掩盖了······过多的功能性人物摧毁了影片在塑造主要角色上的纯粹质感。所以,影片虽有自我探寻的主题,但创作者更关注奇趣且热闹的事件/戏剧点,而个体本身却在这个过程中被消磨了。


与此同时,强烈的形式化表达强硬地挤占了故事空间。章回体这一结构使得影片叙事变得不连贯,更多地起到了分幕的功能,缺乏深层次的叙事交流,也割裂了影片情绪的流畅性。从某种程度上而言,叙事成了陪衬。最终,话剧与电影边界的模糊、无节制的文本指涉式的倾诉,让影片成了导演陈建斌的视听实验场。对于观众来说,过度的间离与思考,使得《第十一回》所能够提供的情感交流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。失去了共鸣这一情感基础,创作者想要完成的隐喻、思辨和批判也就很难实现了。这种尴尬也体现在影片的结局上,“杀人”拖拉机底部被创作者用推镜头和不断地旋转逐渐拉近,观众得以看到,这是李建设在拖拉机下亲手刻出的“结婚证”。于是,这一视觉意象从模糊到清晰的过程,也成为影片为赵凤霞和李建设“搞破鞋”这一悲剧爱情故事的“合法化”的过程。且不论这一结局在道德系统上的争议,它的出现本身便是对马福礼自我存在的再度否定。


在诸多网友的评价里,都提到陈建斌越来越有姜文的味道了。这对于追寻作者性的导演本人而言,或许并非是一种可以接受的赞美。但与姜文能够用风格、寓言来构建自己的影像体系来比,陈建斌的这个能力仍显散乱,他的电影符号表达体系也需要进一步的整合。


结语


整体来看,《第十一回》的确有创作者急切想表达的观点与思考,但复杂的文本和结构溢出了影片的承载能力,最终留下了过多需要观众主动介入的裂隙。影片想要找寻真相,这也是《第十一回》的核心架构,但真相却始终被挤压,所以,最终这个核心仍然是语焉不详的。从好的层面来看,这是创作者刻意的留白,将解读权交给了观众;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也是创作者无法为叙事找到更好出口的佐证。试想一下,如果《第十一回》能够一直以罗生门式的叙事结构进行下去,或许可以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给观众更大惊喜。但事实上,影片后半段的叙事方向有了变化,无论是节奏还是故事线索都混乱了起来,也让影片原本的内核瞬间失去了该有的力度。结构上一层一层的嵌套、价值输出上对自我本真的辩证探讨等等,最终合力制造了《第十一回》在形式上的高级感,以及与观众的距离感。


(原文泰,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艺术学院教授)



1)(2)周慧晓婉《荒诞比生活真实!陈建斌揭秘〈第十一回〉11个花絮》,https://www.bjnews.com.cn/detail/161727399515882.html202142日。


(3)张一兵《布莱希特与德波:陌生化与消解被动景观的情境建构》,《山东社会科学》2020年第11期。


(4)(5)罗成雁《布莱希特“间离”理论的视觉机制》,《西南民族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2017年第7期。


编辑:张若宇

校对:谢鹏翔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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